おいで…
「走路看前方不是常識嗎，老朋友。還是說你想反悔了？」
崑西正觀察異樣之際，聽到呼聲才轉回到正前方，只見玖夜已經走了一段距離，於是穿過草叢緩緩跟上前，兩人一起走過小道，漫步於蟲鳴交織的夏夜森林之中。「要反悔我早就走了。」
「諒你也跑不到哪，不如走快點。」
怎麼語氣像遛狗一樣，要是認真捉迷藏崑西不覺得自己會輸，並無意識回嗆一句。「你很趕時間嗎。」
玖夜對回嗆沒感到不快，反正目標已經達到，這些連餘興都談不上。「可以看見你狼狽的樣子，當然要趕趕路。」話畢，對身後的人愛理不理，步履輕快走在前方，兩人又回到剛才的距離。
崑西無奈地嘆氣，一切追溯到玖夜大清早踢開自己家門開始。
麻煩人特地找代表上門凶多吉少，閉上眼再睡也會被熟練地踢醒，張開眼睛迎來是狐狸充滿惡意的笑臉，嘴裡說點有的沒的，喋喋不休。崑西差點要給他一拳，起床後難掩煩躁感，直接跑出家門，對方依然窮追不捨，從背後跟緊、樹洞裡探頭、樹上倒吊，無所不用其極。
最後玖夜提出了一個要求，要崑西隨他到妖族市集。這不是第一次邀請，唯獨今年終於答應了，由從前到現在答應與否的理由，兩人都心照不宣。
他們熟知森林，每一個憑借月光指引的晚上，都不受月色誘惑。
一路上保持微妙的距離，時而親近，時而分離，偶爾無法看清對方身影，彼此的氣息與魔力卻在無形中互相牽引。空氣的燥熱感包覆全身，直到一陣微風吹過，是水的氣味，越來越接近木之區域的邊界。
崑西抬頭遠望夜色濃罩的樹叢，隱約看見一點鮮紅，那是名為鳥居的建築物，被部落住民視作異界入口，誰都不敢接近。他們登上石階梯，盡頭延伸至鳥居前，屬於妖族的氣息迎面撲來，鳥居深處是全然的黑暗。穿過鳥居之下，眼前瞬間變成人來人往的市集，紅提燈懸浮半空中，大街上擺放各式大小攤檔，洋溢著盛夏熱鬧的氣息。
「在這裡等一下。」玖夜先一步到最近的攤檔，拿起某東西回頭隨手甩給崑西。「肥肉的香味會打擾我閒逛。」
崑西提手接住，是一個黑狐面具，其紋路以赤色顏料勾勒，附上金漆點綴，詭異而不失華麗感。人類的氣息會引起妖怪注意，應該從穿過鳥居開始馬上會察覺到，也許是沉醉於市集玩樂，妖怪們都鬆懈了。為避免麻煩，崑西還是戴上面具，成為大妖怪的隨行黑狐。「那走吧。」
與其說兩人在逛街，崑西更像護衛般守在自己身邊，玖夜走到半路還是按捺不住挖苦他。「我以為你打算在妖怪群中直來直往，人類突入夏日市集必定會鬧起來呢。」
「我不想變成奇怪儀式的一部分。」被驅趕還是直接綁起來，無論怎樣都不是件好事，儘管崑西是必定能脫險，但那老狐狸肯定會在哪些地方把關，打造更怪誕的餘興節目。
「該不會以為我要賣掉你吧？」對方半晌的沉默引發了玖夜各種猜想。「不聽人話，自以為是，還要勞煩人定時叫醒——好麻煩啊，誰要買。」
狐狸賣的會爆炸吧，誰買誰倒霉。為了從一成不變的買賣交易中得到快樂，玖夜絕不輕易給別人垂手牽走自己的東西，崑西對此清楚不過。「賣不出也罷。」
玖夜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，視線被一道金橘色吸引，在某個不少人蹲著的攤檔前駐足，異色雙瞳映著水波反射的亮光。「當賣不出的東西變得難以入手，意味著它將會更吸引人。」雙手按在膝上，彎下腰俯視攤前盛水的長型玻璃缸。
一道紅，二道黑，金橘色。
一群金魚於水中游動，身披鮮豔華服，卻隨紙網落入水中，破壞了缸中魚應有的寧靜。牠們逃命時揮袖擺鰭仍保持優雅，身姿小巧靈活，游動時水面無痕，穿透一個又一個突如其來的紙網。紙網遇水變得吹彈可破，想狙擊活物自動難上加難。當然，總有幾位高手能一口氣將牠們撈上。玖夜目不轉睛盯著金魚，一臉若有所思，可能是煩躁、焦慮或者更多更多的……
「玖、玖夜大人？」攤主蛙妖搶先開口，身邊原本專注撈魚的妖怪聞其尊名，不禁倒抽一口氣，不敢正視大妖怪，全都低下頭默默讓出空位。「難得玖夜大人大駕光臨……請、收下小的心意吧！」蛙妖雙手奉上一個小木盤，裡頭附有十多個紙網。
玖夜毫不在意左盼右盼，對小妖們在自己面前畢恭畢敬早已麻木，但直接收下又不太像樣，於是看向崑西，用下巴指指木盤，示意由他來拿。崑西對如何用小道具撈金魚，反而產生一點興趣，意外地直接拿下木盤跪好。
老朋友居然動真格了，玖夜也跟著蹲下，雙手捧住臉頰看戲。崑西先觀察水流和金魚游動的方向，配合妖怪們下網的時機，應該能輕鬆撈到。他鎖定一條鱗片閃亮的目標，試探性將紙網探進水中，待金魚來到便輕輕往上提網，結果紙先破掉。
眼見崑西嘗試無果，玖夜打了個呵欠，沒有多說話，心想抓河魚還乾脆得多。等待有點無聊，他默默拿起紙網，仿效舀水方式斜切入水面，靜待金魚到來，保持斜向提起，金魚曾在紙上數秒，但離開水瞬間便破掉。崑西從此舉中穫得靈感，紙網斜切入水，待金魚落網後，手腕微微傾斜，以輕柔的力度舀起金魚，趕在金魚掙扎前撥到木盤裡。動作一氣呵成，玖夜和妖怪們都目瞪口呆，不愧是獵人啊。
身邊妖怪們都停下動作，玖夜露出得意的表情，看了崑西一眼。「挺有本事喔。」語氣像是向他人炫耀自己的所有物，相當自傲。
「恭、恭喜大人！」蛙妖連忙將金魚放進玻璃小圓鉢裡，提起鉢邊的鏈子遞上。「需要再來一次嗎？」
玖夜開心接過圓鉢，輕輕搖晃鏈子，在燈火下注視自己的戰利品。「這就夠了。」話畢便拍拍身邊的人一起離開攤檔。
狐狸提著漂亮的圓鉢，仿佛早已忘記身邊的一切，喃喃說著「真可憐呢，真可憐」，崑西理解為對金魚愛不擇手的贊賞。至於事實是否如此，崑西沒有深究，繼續伴隨。不久前方飄來甜膩的氣味，一顆顆沾上螢光色澤的漿果球插在攤檔上，妖怪之間的流行小食叫人類敬而遠之。
順著崑西的視線看過去，人流都聚在小食攤這段路，玖夜挑挑眉。「之後好像都是吃的，再後一點會有古董賣吧？」顯然是對吃的沒太大興趣，回神過來提鉢的手隨之垂下。「聽好喔老朋友，無論如何都要跟緊點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崑西點點頭，和玖夜一起擠進人海之中，直線前進。
人流好比城裡的市集，唯一好處只有晚上沒有烈日曝曬，但跟其他妖怪擠近，各種不同魔力混在一起，難免會有不適。有賴面具上有魔法加護，就算擠得再近，只要玖夜在身邊，妖怪們幾乎不會察覺到人類氣息，只是逛個街卻像求生作戰……
此時，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掃過崑西腳邊。
是玖夜吧？他反射性低頭，什麼都沒有，自自然然回望前方，頭上的紅提籠漸漸泛起藍白幽光，大街染上一片異色。如墨汁滴進水中，所有妖怪的臉都暈染得漆黑模糊，週遭魔力異常得連喧鬧聲都隔絕在外，完全身陷真正的異界。
眼下所見也許並非真實，崑西堅決往前走，卻有股無形之力牽引，全身繃緊，強行轉向另一邊，一點一點被推前，隨人潮而去。也太奇怪了，注意力回到自身，他發現一股不明魔力於腳邊聚集，伴隨更柔軟的質感和推力，低下頭只見潛伏於影子下的半透物體蠕動。
下一秒，不知從何處有人大腳一伸，那柔軟的東西被踢開，發出嗚的一聲直飛向人群，同時崑西亦從束縛中解放。
「真是笨拙的傢伙。」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，指尖塗抹藤色的雙手，輕輕搭到他雙肩，順勢將人轉過來面向自己。「老朋友真的不長點記性，轉頭就把我的說話忘光。」大妖怪豎起狐耳，擺動大尾巴，帶玩味的笑容在蒼炎幽光下更添妖異。
「……沒想到現在才出狀況。」
「欸，你早就了發現吧？」
「只是小妖怪而已。」
玖夜瞇起眼笑了笑，對回答挺滿意，伸手抬起對方下巴。「是不想掃我的興吧。」崑西否認般別過臉，甩開他的手。「我倒是想看看那沒用的傢伙能把你引去哪，誘捕人類手法太笨拙是活不下去的呢。」他的視線掃過某個角落一眼。
崑西沒半動搖，只想早點離開這個現實與異界的狹間。「那接下來要去哪？」
「去哪，要到哪，人類都只會迷途。與其被其他妖怪迷惑，那不如……」月色之下，狐妖牽起金髮男子的手。
過來喔。
妖怪抬起頭輕柔地呼喚著，淡然的夏日氣息中夾雜至甜的誘惑。
他的聲音在崑西腦裡揮之不去，有別於洗腦般強勢壓制，而是讓人慢慢地沉溺，甘願獻身，從而被支配。
狸妖擅長變化，他喜歡捉弄人類，笨手笨腳將人類推往錯誤的方向，使其迷路。擅長迷惑人心的狐妖顯然聰明得多，他會溫柔地牽著人類的手，誘拐他到自己想去的地方。
崑西牽著玖夜的手邁步，兩人步出異色世界的瞬間，隨即感受到銳利的視線。
一對、兩對……不，街頭上所有人都回頭了，幾乎上百對眼注視著他們，玖夜臉上則露出愉悅的笑容回望他。本能告知崑西此地不宜久留快逃跑，已經來不及對玖夜說明，直接拉住狐狸向人較少的方向飛奔。意料之外的逃亡劇展開，似乎是被誘拐的人類，反過來帶走大妖怪。
突如其來逃跑，既新鮮又刺激，可是對玖夜來說有點吃力，他乾脆抓緊崑西的肩膀借力一蹬，動作相當輕盈俐落，趴到人肩上。崑西的身體像是預測到對方行動般，順勢將狐狸扛好，那熟悉的重量無礙其步速。
街道兩旁的妖怪被猛然推開，玖夜難得霸佔小動物特等席，感受到難以言喻的爽快感，太好玩了，開心得呵呵大笑，吸引到崑西注意。他心想，這傢伙是打從心底發笑吧，先不論原因崑西沒有停步，他們跑出市集範圍外的樹林，風中帶著水的氣味，不久便看到了河川。
崑西放慢腳步，蹲下來小心翼翼待玖夜雙腳着地，狐狸一臉意猶未盡，像微醺般笑著，直到察覺身邊人用看傻瓜的眼神看自己，於是回神清清嗓子，用嫌棄的眼神回敬。
「哎，逃跑第一名，到底是在怕什麼呢？明明是我誘拐回來的，只要……」
「誰拐誰都不知道，我不想站著被圍觀。」他用手背擦擦汗，擺明是不想引人注目，也熟知玖夜把自己當作所有物公告天下，剩下的只有麻煩。
「不過總算是大鬧一場，心情舒暢不少。」玖夜甩掉狐尾上的葉子。「不論誰拐誰，一起變成『共犯』就好了。」打了一個響指，金色鎖鏈憑空垂落，像拉動吊燈的繩索，輕易地從看不見的空間中扯出金魚鉢，金魚如常游動中。「也包括牠。」
崑西看見金魚平安不禁鬆一口氣，以為半路上弄丟了。「要把牠放回河裡嗎？」
「什麼？嫌河裡的大魚吃得不夠飽？」玖夜愣了一下，懶得理崑西，捧住金魚鉢喃喃自語。「金魚呢，離開了金魚鉢和河魚真的沒分別。反正都活不長，不如讓我高興點吧。」
玖夜很喜歡這條小傢伙吧，就算像河魚般平凡，依然想賦予牠特別的。「那就在有限的時間……」
轟——！
突然震耳巨響響徹天際，黑幕中劃上璀璨奪目的金光，照亮發自本能互相靠攏的兩人。
在森林裡有什麼風吹草動，輕率便會喪命，沒想到只是煙花，害兩人有點茫然互相對望。玖夜默默伸手梳理炸毛的尾巴，裝作沒事發生，崑西假裝沒看見，抬頭看著一朵又一朵煙花綻放。
一道虹，二道彩，極彩色。
盛夏花火絢麗炫目，兩人並肩仰望著，崑西不像是會喜歡煙花的人，藤紫暈染亮白的外圈，花火墜落下時帶著縷縷流金，對他來說過於耀眼，點燃煙花的每一下聲響都令人難以集中，如此美麗卻吵耳的存在，身邊不是有一個嗎？想到此，崑西不自覺笑了。
又一道煙火飛到天上，玖夜喃喃自語，發現身邊人沒說話。轉過去想嘲諷幾句時，花火燃起亮光，瞬間照亮了崑西的臉，他露出了溫柔的笑容，就在那一刻，他定然想起了誰。也許是太刺眼了，玖夜倒抽一口氣，悄悄低下頭。在眩目絢麗的夜空下，唯獨自己的影子無法被照亮，任何言辭都無法表達。
在想什麼呢，在期許什麼呢。
陰暗的內心深處，某種感情如花火般燃燒，染紅深邃的夜之海化作金魚花火。
※
今天，金魚安然無恙在鉢中游動。
那一晚玖夜將金魚塞給崑西，然後匆匆離開了，老狐狸個性反覆無常，做什麼都不奇怪，崑西也沒放在心上代為飼養。可是，持續兩晚的困擾，令玖夜不得不再次拜訪，滿懷焦躁熟練地進入崑西的家，來到擺放金魚鉢的木檯前。
「真的可憐呢，到今天還活著。」他湊近鉢前，異色雙眸捕捉金魚游動的方向，金魚活潑得很，越看越不耐煩了。
手探進鉢中，指甲輕劃金魚身上的鱗，醞釀著某種思緒。
既然送出去的東西沒辦法收回，不如弄壞它吧。
腦裡閃過這思路，毫不猶豫抓起金魚，離開水的金魚拼命掙扎。玖夜坐到檯上，將牠高高舉起，張開嘴巴，緩緩放開手，心頭隱約傳來噗通一聲，柔軟的東西遭到絞碎。
好腥啊。
口腔裡散發著名為「欲望」的腥臭，單獨品嚐意外地口感極差。正當玖夜沉溺於叫人厭惡的味道當中，崑西回到家，對非法入侵的常客見怪不怪，放下戰利品後，如常看顧一下鉢中的小傢伙，發現裡頭空空如也。
「那小傢伙呢？」
「大概游走了吧。」
狐狸笑著回應，嘴裡帶點陌生的腥味。
—完—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