酩酊

　　這是送給你的，路上小心。

　　來自部落住民久違的禮物與祝福，寒冬中墨綠酒瓶落於掌心，帶有難以言喻的溫度，崑西道謝一聲，便將它掛到腰間轉身邁步，不久其身影消失在松樹間。細雪與月光不經意輕觸瓶子，液體裡浮沉的果實和粉末，仿佛吸收了月亮精華泛起點點微光。

　　是發光蟲還是夜光寶石呢，托帕抖動身上的雪，從肩膀上好奇地探頭時，聽到一些細微的聲音。牠回望崑西後方，有一道屬於崑西的足跡——沙、沙沙，接著憑空出現的新足跡正緊追其後。同時瓶邊出現一隻斷掌，五指修長白皙，以丁香色的指尖輕敲瓶身，發出咚咚悶聲，托帕見狀嚇得豎毛，來不及嘰嘰叫，斷掌隨之融於純白中。

　　真麻煩，似乎被那傢伙盯上了。崑西沒有理會，托帕只好縮回他頸邊，垂在肩上大尾巴和酒瓶一起晃動。第二、三隻斷掌出現，它們除了敲瓶子，拉扯雪貂尾巴，還故意用指腹在崑西結實的胸膛上輕輕打圈。儘管如此，崑西為避開風雪繼續趕路，選擇走更陰暗崎嶇的小路，斷掌主人亦相當識趣，玩得差不多便收手了，直到崑西步出松樹林，某人的身影從崑西背後探出，影子互相剝離，狐妖如優雅下馬車的紳士，高跟長靴踩到白雪之上。

　　崑西輕嘆一口氣。「你已經盯了我整個晚上。不無聊嗎？」為了加固前陣子遭魔獸破壞的柵欄，由早上忙到日落，作業期間已注意到某人的視線，沒想到會跟上來。

　　「你很喜歡做無聊重覆的事呢。」玖夜雙手擺後，走到人身邊繞了半圈，視線還是離不開酒瓶。「但可以拿到好東西又無妨。」他彎腰摸摸下巴打量，不久又抬起眼，等待對方的回應。

　　狐狸臉上寫著「還不快點開給我飲」，崑西沒什麼意見，與其糾纏不如盡快打發，只想趕在下大雪前好好睡覺。「你想要就拿走。」話還沒說完，爽快地解開繩子遞上酒瓶，卻沒料到對方伸手輕輕撥開。

　　「我記得你酒量不差。」

　　「那又怎樣？」

　　「唔……隔著酒塞都嗅到那股香味，到底是什麼好東西呢。」玖夜自話自說，順手抓緊纏繞崑西腕上的繩子，頭也不回牽他往樹屋方向去。

　　邀請與引誘本質不同，沒有約定，誰都沒有先說出口，有默契地保持沉默，默許一切在熟悉的家裡發生——然而沒個像樣的酒杯，還是要抱怨幾句。崑西日常鮮少與人接觸，不需要特別接待客人用的物品，有幾隻果實硬殼盛水就不錯。

　　好吧，一點都不好笑。玖夜很嫌棄眼前幾個硬殼，另一方面他又急不及待打開酒瓶。野獸放棄優雅，更放任貪婪的好奇心，趁崑西忙著點柴火，玖夜彈了一個響指，松木塞噗一聲飛走，瓶口置於鼻下，淡淡酒香飄逸，卻遠不及冬日柴火味濃烈。

　　鼻子都要塞進去了，你又不是鶴。崑西忍不住說他幾句，從殘舊的箱子裡挖出一些陶器，小小的碗姑且能用。酒杯來了，靈感也來了，玖夜眨眨眼，酒雖芬芳仍略嫌不足，該用點方法令它更香醇。

　　一個揮指的功夫，用魔法將小茶几上的硬殼變成陶制小鍋。玖夜席地而坐，往鍋裡頭倒點水再放入酒瓶。托帕跳到茶几上，用爪子敲敲小鍋，鍋底猛然亮起紫光，亮紫火焰包圍鍋外，嚇得牠立馬滾到几下逃跑。眼見小動物被嚇得慌命逃跑，玖夜得意地輕哼一聲，提手搓揉食指和姆指，把控狐火強弱，使其穩定燃燒。

　　利用魔法細心加熱酒液，為單純飲酒添點趣味，崑西心裡感嘆不愧是老狐狸，總是在一些細節上莫名講究，一時興起又意外地較真，三秒也是有認真到。玖夜察覺到別處的視線，調整姿勢好坐姿，向他招手邊輕聲說著「過來喔」。

　　他沒有拒絕，曾經盛夏中至甜的邀請，如今是砂糖般的細雪，在兩人對視之間悄悄融化，一點一滴流進心縫裡。崑西坐到對方身邊，玖夜沒瞟他一眼，安靜等待酒熱，兩人就此並肩而坐，沒有眼神交流，心跳與呼息的共鳴，令兩顆心正無形中升溫，連同鍋中水一起悶燒。不久鍋裡飄上一點點蒸氣，玖夜五指收攏狐火便消失了，有別於煮食，對酒液需要「體貼」點。

　　酒終於好了，崑西自動自覺去拿塊布，用布隔住熱騰騰的瓶身抽出鍋，斟酒到自己碗裡，沒料到被玖夜毫不客氣取走了。心滿意足將小酒碗捧在手中，酒液醇厚飽滿，升溫後其特有的果實和米香得以昇華。唇貼碗邊小酌一口，澀味減輕，取而代之是甜味四溢，芳香帶著微溫滑過喉嚨，喝下去口感舒適，令人欲罷不能。

　　「再來。」玖夜舔舔唇邊瞇起眼，放上酒碗輕輕一推。崑西對意外的贈禮沒太大興趣，默默為他斟酒。「你不試試嗎？」

　　「我拿別的酒過來。」難得老狐狸會喜歡，自己就不跟他搶了，爬起來到櫃裡找之前釀製的果實酒。大玻璃瓶裡全是夏季和秋季的水果，經去皮切開沉浸於琥珀色的酒液之中，正好在年末回味過往森林豐盛的滋味。

　　發現珍藏的東西被拿走啦，托帕馬上跑到崑西腳邊跳跳。「嘰～嘰嘰～」用前肢揮來揮去，最後合掌雙眼亮亮仰望人。

　　牠之前有幫忙收集和處理果實，來分享共同成果當然無任歡迎。「嗯，今晚一起把它喝光。」崑西往回走向茶几，差點踩到地板上毛茸茸物體，又大又軟的狐狸尾巴將新鮮脫下的靴子掃到一旁，抬頭只見一雙狐耳高高豎起。玖夜還拿著酒瓶，鼻裡哼著有點耳熟的旋律，看來心情很好。

　　「呼呼……以為你逃跑了。」玖夜抬頭看崑西，雙頰微微泛紅，視線由人臉沿著手臂挪到檯上的果實酒，然後直接趴在檯上，覺得瓶子比自己的頭還大，像個大型玻璃鉢。

　　「在自己家裡還能逃到哪？」

　　「……我這裡。」　

　　無意識的一句使兩人之間陷入沉默，崑西假裝沒聽到，打開瓶蓋倒了兩碗果實酒，小碗的放到旁邊給托帕。玻璃瓶水位下降，果實在酒液裡浮沉，水亮的、甜美的，玖夜垂下眼瞼，狐耳往後貼，迷醉於紫金異眸所見之物。

　　數百年來，崑西曾經跟玖夜飲過不少次酒，有不歡而散，打鬧收場，也有過舒適的晚上，但完全和醉酒無關。如玖夜所說，崑西非易醉體質，而一般的酒對妖怪來說就是有味的水而已。怎麼會這樣？

　　噹噹，玖夜用指尖輕敲玻璃瓶。

　　「那個小傢伙……不是吃掉了嗎？怎麼還游得那麼囂張……嗝。」他含糊地說著，單手撐起上半身，拿住酒瓶仰首直接喝一口，瓶中沉澱的果實和粉末隨之浮起。

　　回想起離開部落前的祝福，女孩送上酒和一句路上小心。森林居住了各種魔獸，稍有不慎誤闖地盤或先一步被盯上會很危險，也有著比魔獸更難纏的存在，譬如是特意捉弄和欺騙人的妖族。若果釀製材料滲透豐富魔力，不單能危急時作當誘餌，連妖族也願意收下放人，能確得部落居民安全。

　　「來，交換。」崑西遞上自己的酒碗。

　　玖夜瞇著眼嗅聞，皺眉吐吐舌。「這貨色還是算了……看。」他提起酒瓶像展示珍寶一樣，輕輕搖晃。「一條、兩條……喝下去味道超棒，一點都不腥耶。」

　　「喂……」

　　「你將鉢裡的水喝一半，我就——」玖夜順道喝口手上的酒。「呼……跟老朋友交換這好東西如何囉？」

　　崑西自知飲再多也不會醉，反而擔心眼前的老狐狸繼續鬧事，再分一些給托帕後，捧起玻璃瓶仰首一口氣喝下大半瓶果實酒。玖夜看著喉結和胸膛起伏，笑得很高興，趁對方不注意擠到他身邊，在人放下玻璃瓶來不及喘息，直接坐到大腿上。

　　「嗯哼哼……說好了會給你的。」玖夜眼中帶笑意，喝一口酒含嘴裡，捧住崑西雙頰湊近覆上雙唇，一口帶微溫的酒隨唇舌灌進去。

　　崑西一點一點吸下酒液，強制灌酒的行為意外地溫柔，本以為是醉酒帶來的無力，而那緩慢輕柔的接吻，似乎透露出什麼。直到酒液飲盡，玖夜才放開雙唇，兩人相視喘息，彼此都帶有酒的氣息——是誰喝醉了？

　　當他們都意猶未盡，不知醉的狐狸得意地擺擺尾。「老朋友……嘿，你醉了，居然沒有推開我。」

　　到底誰才是醉貓？如崑西所料，部落的酒除了有豐富的魔力外，和一般酒差不多。「誰醉也沒差，反正你今晚沒辦法回家。」

　　「去哪，又要到哪呢——」玖夜甩甩空掉的酒瓶，果實互相輕碰發出悶聲，同時誘發了敲打腦殼的痛楚，使他不得不放下酒瓶，扶額靠到對方肩上。「既討厭又喜歡……這種感覺……」身體由內而外悶燒，身邊一切都天旋地轉，唯獨身邊人仍能清楚看見。

　　「但醉酒睡覺不會舒服。」

　　「沒辦法控制身體，還能……忘掉一成不變的東西。」

　　當意識從無盡的時間中抽離，一切都產生變化了。

　　討厭不再是討厭，長年累月的感情得以轉化，陳年佳釀經加溫後變得更甘甜香醇。

　　——這樣的我們也可以嗎？

　　玖夜意識模糊伸手環抱崑西的頸子，想要往上爬，想靠到那人耳邊。他雙唇微啟，倒抽一口氣，崑西意識到他要說什麼，靜待對方說話。屋外風雪逐漸變大，話語宛如細雪脆弱，落在思念的人肩上悄然融解。崑西眨了眨眼，聽著玖夜沉重的呼息，一臉若有所思，抱緊懷裡的人默默往後躺下，托帕見狀便拖著毛毯過來，接下來會是一個寧靜又溫暖的晚上。